第67章 渡击
就在公孙敖兵败之际,向西约千里之地。李广部正沿着长河往西北方向徐行。
出塞半月,行程已过千里,汉军仍是一无所获。每日里,前方斥候带回的总是同样的消息:发现废弃营盘;草场有焚烧痕迹;西面河谷发现被狼群啃剩的马骨;就像是特意留下的路标。
是日,李广勒马驻足,极目四望,思忖去路。
远处的沙山在光影变幻中忽明忽暗。近处,河流悠长细窄,河水在午后烈阳下泛着晶亮波光,两岸高草芦苇丛生,大军经过时,水鸟惊起,翅膀掠过水面激起细碎涟漪,转瞬又融入旷原的寂静之中。
“将军,大军出塞已有十余日……此次出行,携带粮草仅够一月之用,如再向前行,回程恐有缺粮之忧。”幕府长史移步过来,提醒李广。
李广没有立即回答。他抬起粗糙的手掌,似是感受正从北方吹来的劲风。风里带着青草和牲畜的气息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膻。
“传我军令,各部就地驻扎。明日凌晨,让斥候司马领三十人,沿前方河岸搜索。“李广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如磨刀粝石,“匈奴人应该不会离水源太远。“
“诺!“近旁亲卫抱拳领命,转身传令去了。
又是一个静谧的夜。汉军将士们睡得很香,就像身处长安城内的北军军营一般。谁也不会料到,就在他们驻地河流的上游不远处,匈奴人早已严阵以待。
三日前,已掌握李广行军路线的伊稚斜便带着左、右大都尉与左、右大将等共五万骑来到胥邪河畔,亦即李广行军时依伴的河流,据地布下精妙埋伏:
左、右大都尉领两万骑隐于河岸西南山丘密林,待汉军越过丘陵则断其归路,劫掠粮草辎重。
左、右大将率本部精骑远离河岸数十里处草原上扎帐,待汉军离散后,则全力分割合围李广所在军部。
最后,伊稚斜从亲自率领的一万单于卫军中,遣出三千精骑,于胥邪河岸边显要处驻扎,作诱饵引诱汉军。
是日天色未明,探马来报,下游驻扎的汉军已有异动。伊稚斜最后巡视伏兵阵地,令马匹都套上了皮嚼防止嘶鸣。
一切就绪。伊稚斜带了几个侍卫,走上一处林木茂密的高丘,俯瞰脚下蜿蜒如蛇的胥邪河。枯水期的河床裸露着苍白的沙石,两岸芦苇丛在朝阳中如凝固的血雾。
此次出征是以军臣单于名义,伊稚斜特意带上了象征单于权力的狼皮大纛。夜晚,这面纛旗就在伊稚斜毡帐外飘扬鼓荡;白日里,无论他走到哪里,也会让亲卫带着这面纛旗。
这面由冒顿单于亲手剥制的狼王大纛,历经三代单于的血火洗礼,早已浸透草原霸主的煞气;旗杆上深深嵌入的八颗金钉,记录着匈奴历代单于伐灭八方万国的荣耀。
一阵劲风袭来,狼纛于半空张牙舞爪。伊稚斜俯身抓起一把沙土,任其从指缝流泻,嘴角浮起诡异微笑:猎物,就快进入陷阱!
三位汉军侯长带了三个十人小队,各队保持若即若离之距,沿着河岸向上游中速驰行。晨曦将斥候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摇曳的苇影交织在一起。
河水在耳边汩汩流淌,掩盖了大部分行军发出的声响。不到一个时辰。前方一位侯长突然勒住缰绳,他看见河湾远处的芦苇不自然地晃动,不是风吹的方向。他示意队伍停步,自己悄悄下马,从箭囊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,猫着腰向前摸去。
侯长半伏在一峦浅丘的顶坡处,小心分开杂乱高草,就见数十步开外,十余匈奴军士正在对岸河边饮马。他们披散着头发,身着皮甲,腰挂弯刀,背上的角弓在夕阳下泛着暗光。
远处山包后,似有炊烟升腾弥绕。
一位匈奴人跨上马背,驱骑踏入河流,在浅水处溅起一圈水花,将岸边人马浇个透湿后,随即被同伴拽住腿脚拖下马背,双双跌入水中,发出扑通巨响,惹出一阵众人的哄笑声。
汉军十人斥候小队悄悄爬上山丘,尽皆伏在高草丛中,箭搭弦上,只待侯长下令。
河岸嬉闹的匈奴人中,唯有一位紫色面皮,颌下无须的年纪稍长者,始终蹲在较远处一颗枯树旁,此刻突然抬头,鼻子**,像嗅到危险的狼。
不过,汉军侯长的箭比他的反应更快。
“嗖——“
羽箭破空而出,正中离汉军最近处一名匈奴人的咽喉。鲜血喷溅在河面上,如一朵朵盛开的桃花。其余匈奴人惊叫着翻身跨上各自马背,手脚麻利的几人已拿了弓箭,向着汉军方向回射箭矢。
一支箭擦着候长的脸颊飞过,带起一道血痕。
众斥候急忙伏低身躯,就听见箭矢“哆哆哆“地钉入身旁的树干
“疾!“侯长大吼一声,又快速起伏身躯射出两箭。一支钉入马腹,那马长嘶着将背上的骑手甩入河中;另一支被一旁的同伴用弓臂格开,发出“铮“的脆响
接着,身后汉军也接连探出身体,向河流处敌军怒射,此刻,十余匈奴人也已立于马背,弓在手箭上弦,齐齐向汉军方向射击。
双方箭支错身而过,随着破空激荡出的尖啸声,匈奴一方又有三人落马,溅起半人高水花。由于汉军在暗处,匈奴人的箭矢并无准头,只是贴着草丛乱飞。
汉军斥候本能的伏低身体,一边躲避一边抽出新箭支搭在弦上。
等众人再次抬头时,那帮匈奴人已无心恋战,回身打马飞驰,迅速消失在河湾拐角的山包之后,只留下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和飘散的尘土。
候长打了个手势,身后十名汉军斥候立即起身上马。众人也不过河,借着芦苇丛的掩护向着前方坡峦迂回前进。
到得山脊高处,视野越过河湾山包后,顿觉兀然开阔,日光下,一片如云毡帐出现在远处谷地围合的宽阔平原上,粗略估算至少可容三千人以上。
远处传来号角声。角声低沉、悠长,尾音突然变得短促急切,那是草原骑兵紧急集结的讯号。显然,适才与汉军对箭的匈奴人已将讯息带回了大本营。
候长留下几人继续监视对岸行踪,自己火速返回。他必须尽快将消息带回大营……
汉军中军大帐中,听闻斥候回报的李广已将各部校尉唤至帐中。
“三千人!在匈奴也是不小的部落了。“李广对各部校尉道。“应是在山谷中过完冬的散部在此休憩过渡,须得尽快将其全歼,以免其与其他部落取得联系,形成合力。”说罢,李广霍的站起身来。“传我军令,各部即刻开拔,伺机渡河御敌,辎重车辆于后跟随大部行进,切记,勿要发出太大动静,严禁人声马嘶。”
随即他走回卧帐,取下那张手持部位已被磨砺成炭黑色的桑木大弓,轻轻拨动虎肠兽筋缠制的弓弦,发出“铮“的一声清响。
稍时,一万汉军铁骑已沿河岸极速驰行,不过三刻,便已到达适才发现的匈奴驻地。但毡帐已拔,匈奴人早已退去,只留星罗遍布的牛羊畜群及无数余烬灰堆。
留守斥候指出匈奴去向,李广下令加快速度追击。往上游又驰行了数里,果然发现前方有尘烟漫漫。
“全军停步。”李广示意。一万汉军在他身后静默下来,战马偶尔喷响的鼻息声显得尤为清晰。
李广带了几名校尉,策马行至高丘,眯起双眼隔河远望,只见河流对岸两、三里远处,约三千匈奴骑兵已披挂排布完整,皆为轻骑,或张弓搭箭,或手持弯刀。
“这些胡人,居然留出离河数里空隙,意即告知我军渡河时不会有偷袭,倒是做好了与汉军决一死战的准备,好!我便成全了他。“李广冷笑道,心里竟然有丝丝激动,他知道,建功封侯的机会从没离自己如此近过:这么多年了,自从少年时以良家子身份从军,屡立战功,但离封侯却始终差了一步;诚然,一支以防守为主的军队,不论你击退过多少次敌军,但你斩杀的敌人数量始终有限,难以够上封侯的军功。
“射胡校尉可在!”李广回至大军前方,开始布置进攻阵型。
“卑职在。”李广身侧一位高壮汉子策马迎上前来,抱拳道。
一万骑兵中有两千精锐,乃是李广亲自调教的骑射好手,此次交由与李广同乡的射胡校尉谭延寿统辖。李广本生于边境,对于匈奴所擅长的骑射之术并不陌生,加之自己自幼极爱射御,此行有心要在草原上与匈奴一较骑射技艺。
“你部突前,先射其中军方位,扰乱胡虏阵型。平奴校尉率本部千人,原地守护辎重,其余各部,紧随前军,依各自方位袭歼敌军。“匈奴人数大大弱于汉军,己方只需强压过去便胜券在握,由于激动,李广声音竟然微微有些颤抖。
各部校尉皆举手抱拳应诺,回身传讯本部人马。只片刻,李广又下了第二个指令。准确的说是行动,因为李广已经身先士卒,纵马前驰,铁蹄踏进长河,如利剑直直指向河流对岸。
主将的行为带动了全军的情绪,几乎所有的军士,在这一刻都兴奋了起来。
九千汉军铁骑,如山崩裂石般,啸叫着向河流对岸的匈奴人冲去。刹那间,已是万蹄践踏河面,水花激扬如万千碎玉。越过河岸后的汉军速度亦无有稍减,仍是直直的速步向前,前部射手在疾驰中单手抽出箭支搭上弓弦。
汉匈两军前队距离几近百步时,箭雨破空尖啸,黑压压的遮蔽天日。如蝗漫天般蜂拥而出,夹杂着意欲吞噬一切般的狂号。
匈奴人瞳孔里映射着遮天蔽日的箭雨,似乎毫无还击的打算,纷纷勒转马头向后方退却。也许是没有预料到汉军骑兵数量如此之多,更也许是被眼前的箭势头吓破了胆,他们略做迟疑后,竟然开始拍马加速逃跑,且越来越快,最后可谓一哄而散,向后方远处完命也似的狂奔。
数里远处是几重浅丘,坡顶遍布茂密林木,匈奴骑兵纷纷驰上坡顶,林木间横穿竖插,少顷便尽没入山后。
